天竺妮子
第一章 潭 前
赣西北有个历史悠久的小城叫宜春郡,城北有形似田螺,风光旖旎的大小二座山,因东汉名士袁京曾在此结庐隐居,故统称之为袁山,城亦名曰袁州府。我的家在大袁山脚下一个秀美的小村里。从城北最高点——北门岭下坡出城,到坡底潭前,离家大概还有两里地。
我就读的三小就在北门岭南坡下。从学校侧门出来就到坡脚。右转是条几百米的小街,街道三米来宽,两边是密密挤挤低矮的平房,里面住着的都是城市人,我的“岭下姐”就住在小街的中段。小街南头是秀江河,一架浮桥卧在水面上,上浮桥过城门洞,那就是熙熙攘攘的城中心了。没有大人的允许,即使城门洞下有心心念念的“油灯盏”,我也不会过河一步。
左转往上就是北门岭,北门岭是城乡结合部也是分界点。岭长不足百米,两米来宽的路,路两边打了水泥,中间是台阶,坡度四十五度以上,数百个台阶。空手的汉子,上到坡顶也要喘会气。坡顶有个凉亭,有村民在亭内外摆各式摊子:卖凉茶的、卖油货点心的、卖日杂小玩意的、卖菜的、修鞋的、补车胎的……爬坡累了的人们,歇个脚,买杯茶喝,吃根油条,补个自行车胎……也挺方便的。
上坡累,下坡未必容易。印象最深的是雨雪霜冻的日子,下北门岭南坡,对一个孩子而言有些危险。那时的冬天特别冷,下大雪是常见的,房檐下结的冰棱如剑,有一尺多长。下大雪我们也是要上学的,更没有家长送。岭上来往人多,雪踩成冰冻。没有雨鞋,脚下的胶底鞋磨得很光了,踩在冰冻上,即使小心翼翼,也三五步一摔。不下雪,霜冻天气也要小心。勤劳如父的庄户人很多,下坡的菜筐里滴出水,上坡的尿桶里荡出尿,坡路光滑如镜,凶险四伏。好在看多了,自分外小心,读书几年,自己摔过,别人也摔过,除了鞋湿了,衣服脏了,大家都皮实得很。
站北门岭上,往南看,袁州古城就在脚下。连片低矮的民房,灰黑的瓦顶,油黑的巷道,来来往往移动的黑点,远处隐约的浮桥秀江河,河对岸高大暗黑的城门洞……右侧的路通往“狗屎岭”,岭上路头是军营,下个陡坡,穿过马路,有本地最高学府“宜春师专”,十年后,我在那读了三年大学。左侧的路通往“毛巾厂”“床单厂”等等,那里都是神气的城市人,我有几个洋气的女同学就住在这里。
转身向北出北门岭,就是袁山村属地,这里到潭前有一里多路,一小半平路,大半是下坡。平路两边的农村人都是同一大队的村民,路两边多是村落,我有几个同学就住在这一块。平路中段左侧有一栋两层的建筑,是袁山大队的队部。我的父亲就在这里上班。据我父亲讲,当年建这栋楼的木材,是他带人进新坊山里扛回的。我好像没进过他的办公室,这里有个娃娃们最怕的地方——“个祥”的诊所。来这里的娃们面对针管,跟比赛一样,个个哭得昏天黑地。现在想来,这应该是我不愿进那里的原因吧。
隔着马路,正对队部的是供电局。全城供谁电拉谁闸,他们说了算。那时候电力供应紧张,停电是常有的事,所以家家都有煤油灯,家家都有煤油壶,壶里没煤油了,会立即补上。有一年也没什么原因,供电所停了我们大队的电。干部们反复去交涉无果,乡亲们被激怒了:我的地盘我做主。很多的乡亲自发地挑着粪扛着锄,来到供电局门口。在两个进出的路口,挖了又宽又深的沟,沟里灌上臭不可闻的大粪。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家人哪见过这个场面?没几天工夫,就乖乖缴了械。
队部侧边,一栋面向马路的破房子是我同学家,我在那个班呆了二三个星期。知道这兄妹两个,他们一家人个个都很高大,可惜好几个是傻子,整天蓬头垢面的,常在路面上晃悠。哥哥傻呵呵的,有一年端午的时候,挤在河边人群里看龙舟,好像掉到水里去了。妹妹也不灵光,特别喜欢把痰吐在别人身上。班主任老师没办法,用胶布封住过她的嘴。后来我们转到袁山小学读书了,她没有转过来,应该辍学了。
坡路两边不是篱笆人家,就是菜地,居住的大多是菜农。半坡篱笆围住的房子里,住着我的王姓小伙伴,她是我同学兼好朋友。有时她会下到坡底等我,多数是我到路边喊她,她会像燕子般飞出来,偶尔她伴我回家几乎到门口,我去过她的家,木槿篱笆,整洁的小院,很有些味道。后来拆迁修路,她家搬到别处去了。
九十年代以前,环城路外都是沙石路,晴天一身灰,雨天还好,有护路工的养护,不至于两脚泥。潭前是城内外的交通枢纽,环城路与出渥江的路在此交汇,错位数十米,形成“十”字错位的路口,非行车区被间隔成一块块开阔地。
饮食店小商店占据了各路口,坡底左侧名为“袁山”的饮食店,是此处最大的店。高中毕业的兰姐正青春年纪,是这里有名的“包子西施”,一个神气又帅气的城市青年听人说了,便天天来此吃包子扎粉,把漂亮的兰姐娶进了城。空地上停满大大小小的各式车辆,司机们或缩进店里喝酒聊大天,或窝在哪家屋檐下打牌等待生意。这块错位区域因为车的碾压,雨天快成了烂泥滩,人们跳着脚拣着路,也难免弄脏鞋溅两裤脚泥。有条小河自东南往西穿路而过,人们走过拱桥,来到桥下,洗洗手擦擦鞋,水清澈得很。
来来往往的人大多挑着担,满担的是购货的庄户人,除了日杂用品,挑得最多的是尿,木桶带盖,走过有骚味的便是。我的父亲等陆续走在其中。“庄稼一朵花,全靠粪当家”,积肥是菜农日常的首件事。他们清晨挑空桶出发,沿街叫唤“有尿卖么”,把城里人从梦中叫醒。以前的城市居民多住平房,家里没卫生间,角落里有尿桶,一来方便夜尿,二来可以换钱。听到叫唤声,便提出那满满的一桶,倒入庄户人的大桶里,可以换到几分钱。桶装满了,庄户人就返程。我上小学时,有时会路遇挑担的父亲。桶沉沉的,压得肩上的扁担悠悠的晃,挺拔的父亲知天命之年,迎着阳光步履还是轻松的。
粪是不用挑的,有专门的粪车,上面有个大桶,到那些居民楼或公厕的粪池里去掏。让谁掏也要凭关系,到了固定的时间来,走一两处就可以把那个一米多长几十公分高的椭圆形大木桶装满。拉粪出发更早,因为装粪耗时多,晚了又会被路人嫌弃。父亲天蒙蒙亮出发,挑尿走北门岭,拉粪走环城路。偶尔会叫上我,在杨家山那个陡坡,我可以推车。到了潭前,停车洗了手,花几分钱买包子馒头或煎饼油条吃,也不虚此行。
空担的是菜农,清早进城售卖,菜好生意好就回得早,若是销售不佳,天黑回家也是有的。路上随时会遇上挑筐或大菜篮的人,筐里除了残次剩菜,多半有杆称。我家专职卖菜的是初中毕业的莲姐,她大我五岁,有销售的天分,无论多少菜,只要半上午就可以卖完。她有一辆专属自行车:永久牌的二八式。每次备好了菜,只要在后座上绑一根一米来长的棍子,家人帮着她把菜框子的“叉”耳朵,套进棍子里,一边一筐,她可以骑车驮着菜到市场。天蒙蒙亮就出发,有时菜多有点重,她掌控不了车子,只好由兵哥送到箭道市场。遇到寒暑假,我或小弟会挑小点的筐去送。我们送菜可以晚点去,觉睡足了再出发也是可以的,到了有包子或者雪糕吃。所以这种美差,懒散的桂弟会抢着干。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父亲临时摘了些瓜果,要我挑到市场交给莲姐。两小筐一二十斤吧,上肩时并不重,等走过潭前,爬上北门岭,肩上有如千斤。扁担从右肩换左肩,左肩挪右肩,两手牵着绳头,背快弯成弓。头上烈日当空,嘴里唇焦口燥,眼里冒着金星,脚下软绵绵。好不容易到了市场,交差后,扶着沙子巷的墙,挪到兰姐家,面红耳赤上吐下泻。幸亏她家里有备用的药丸,又是吃又是抹,很快好了,但那次中暑的滋味,永生难忘。
过拱桥,穿过沙石路,正对拱桥的是一条青石小巷,巷两边都是庄户人家,巷口有铁匠铺篾匠铺杂货铺等,“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甚是单调,但是看到铁匠们把烧得通红的粗坯,从炉灶里抽出,放到铁砧上,用锤子两面不停砸,砸得火花四溅,甚是有趣。砸够了,把粗坯放进冷水里一浸,只听得“嘶”的一声,随即腾起一阵烟雾。然后又放进炉灶中烧。烧红了,再砸再浸再烧,如此反复,直到铁器打成。也许是怕伤着衣服,铁匠多赤着上身,黑里透红的肤色,胸前挂着黑皮围裙,胳膊粗壮有力,肌肉鼓鼓的。铁匠铺一般有几个人,三两个负责锻造,还一个专门加煤烧炉子。铁匠铺常年烟熏火燎,铁匠们除了白白的牙齿,哪哪都是黑的,洗个脸洗个手,盆底都有层黑煤沙。打好的铁具如刀铲锄耙等或堆或挂在店门口。篾匠铺也值得停下脚步,看着那些柔软的篾片在篾匠手中花式的穿梭,最后变成篮啊筐啊篓啊,看得心儿沉静,简直是艺术的享受。
这里的生产队叫“矮山下”队,居民多姓袁。他们背倚的小山叫“小袁山”,我家后面的叫“大袁山”,今省去了大字,就叫“袁山”,大小袁山,像两个田螺,隔着数里田畴,遥遥相望。我很少进这条巷子,它通向城外别的地方,因为有同学,小学时进去过一小段,记忆很模糊。前几年,在超市里一个卖肉的冒昧地问起,小区一个清洁工也自报家门,他们都是住在这街巷的人,曾在同所学校读书。
过拱桥上沙石路,直接往东走,才是家的方向。左边零星的房子多是庄户人,其中赤脚医生“个祥”的家就在出潭前数十米的路边,他应该是孩子们的“童年噩梦”。父亲骑车带我上街是最渴望的事,幸不幸福就看潭前路口,如果不是沿杨家山而下,而是要上北门岭,那是万万不可以的。哭着闹着要父亲掉转车头,可父亲没有掉头,坚定地推车上坡,“个祥”的诊所就在坡顶,一枚可怖的针管正等着我……
马路右边,医生家斜对面,有一所小学——袁山小学,它修建于八十年代初期,离潭前百余米,建在右边的菜地里,我的高小两年就在此度过。学校初建成,围墙也没有,红砖的“U”形房子,窗户只有栅栏,一个年级也就一、二个班吧。老师有上海知青,如拐脚的教数学的奚老师,民师如秃顶的教语文兼体育的袁老师。
也许是我成绩好,也许因为父亲在大队,先前学校一道杠的小干部连跃了二级,戴上三道杠,成为大队长。我小学前三年在三小上的,其间转到过另一个班,班上有个大脑门的壮实男生,是本大队杨家山的。放学后,他常常堵在必经的北门岭上,叫我“妖精”。那时的三小从小学到高中都有,我年龄相近的哥姐都在这所学校读书,也许是他们太本分了,不会为我撑腰,我没有求助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为了避开那个“讨厌鬼”,放学后上北门岭时,我不穿坡顶凉亭而过,而绕左手“狗屎岭”走,挑民居后面的田埂梯次而下,下到制药厂,从饮食店直插潭前。
走田埂路,初衷是为避开讨厌鬼。走得多了,我便喜欢上了那条路。“狗屎岭”上有桃林,桃花“灼灼其华”非常的美。枝干上溢出朵朵晶莹可人的桃油,听人说桃油可以吃,便摘了很多拿回家,母亲并不稀罕它,从没炒过。田埂不是很宽,但是踩得光溜溜的,很是干净,即使下雨,土也不粘脚。一年四季,脚边从不缺各式小花,眼前不缺红的绿的紫的菜蔬。即便摘朵蒲公英的小白球,边走边吹,也其乐无穷。春天的时候,在沟渠阴湿的土坎边还有“虎杖”,本地人叫“酸筒杆”,长长的一根,内里中空如竹,外表有虎皮斑纹。掰下一根,撕掉外皮,直接就生吃。酸酸甜甜,脆口得很。初夏时节,土坎壁上还摘的到“央泡”,红彤彤的,味美得很……走在田埂上,满眼不缺绿,青草味泥土香,什么时候都是享受。
现在,那些调皮捣蛋的校友再也不用到路上堵我了,天天到窗外、门口“妖精妖精”地叫,这让我颇为苦恼。甚至带动班上的男生起哄,躲已无处可躲了,我只有面对。那是一个周末,按例大扫除——清洗教室。我是端水的,正端着一脸盆水准备往地上倒,一个“倒霉鬼”又围上来叫,火“嗖”地上来了,我猛转身,将一盆水“哗”地扇了过去……那个凌厉!(哎,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那时候,我们都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我也是“逼上梁山”啊。尽管这样,我还是要向这位袁姓同学致歉。)解决问题的方式是欠妥的,收到的效果却是明显的。从那以后,“妖精”再也没人敢叫了,又暗暗地出了个新名号——“小辣椒”。
班主任袁老师肯定是路遇时向父亲告过小状,父亲在家里大厅因我而得的“教子有方”的奖状前,问了两句,看我没有反省的意思,叹了口气,轻描淡写的,再没说什么,较之温顺本分的兄弟姐妹们,我反叛有锋芒,自小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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