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蒙山乡间的老话说:“三月狗,四月羊,五月的牛肉不能尝。”
这进入九月了,秋风阵阵乍起,草肥水美,蒙山里的特产黑山羊又肥又壮。用手一抓,浑身的腱子肉又厚实又硬邦,哈哈:又到了喝“大烀全羊汤”的时候了。
所谓“大烀全羊”是咱山里老百姓的俗语,顾名思义,就是用大锅把这全羊用小火慢慢的煮就是了。
悠悠流逝的岁月,使我想起了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喝“大烀全羊汤”的情景。
公元一九六九年的秋天,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场令万人诅咒的浩劫正向纵深升级发展。当时我被勒令退学去蒙山最北部的一个三县搭界的小林厂劳动改造。这林场就在蒙山主峰“望海楼”的脚下,清冽的山泉水,绕着场部转了大半圈,叮叮咚咚的又向南流去。我们每天要干的活就是上山栽树,伐树,扛木头,修剪树枝,割黄草,摘采树籽等,什么活都有。每天晚上从山上回来累的躺倒在工棚大通铺上爬不起来。正是在这里我第一次品尝了“大烀全羊汤”的鲜美滋味。
这天早饭后大伙扛起工具跟着胡技术员正要上山,场长老彭突然扯着大嗓门叫起来:“杠子头呢,杠子头呢?这几天干活都挺累,咱今天喝个大烀羊汤吧!”这时五十多岁的老戚(杠子头)从大通铺上爬起来懒洋洋的搓着手说:“行啊那先记个名吧”。因为那时候工资都很低二三十元钱,吃顿羊汤也得一两元呐!结果工人和家属有二十多人都吃。场长指派我和老季(绰号:“烟袋”)打下手。“烟袋,”跳进羊圈里挑选了一个两年多的黑羯山羊,抓起两支弯角把它一下子撂在地上,前后蹄子捆牢我帮他抬到磅秤上,老戚看称:“八十八斤!”
“烟袋”说:“好我的杠子头来,咱自己吃就算七十八斤啦” “好好好!“烟袋”,咱当了一辈子公道人还能难为着自己了吗?“ 杠子头说,又伸长脖子朝办公室里喊:“刘会计,那个黑羯羊七十八斤,你记上帐吧!”
“知道了,”刘会计在办公室应着。
杀羊烀汤的工作开始了。老戚从通铺席底下取出来刀子在磨石上蹭了两下用布一擦放在嘴里咬着,随后抓起那羊仍在石台子上,一只手摁住羊头,另一只手在羊的耳根后边拍了拍弹了弹上边的草叶和尘土,示意我按住羊腿,“烟袋”拿了个大瓦盆,抓了把盐撒在里边,放在羊头下边准备接羊血,这时“杠子头”老戚突然瞪圆了双眼,喝了一大口冷水鼓起腮帮子,噗噗:!把冷水喷在羊的耳根后,说时迟那时快,他攥紧那雪亮的刀子一下子从羊耳根后扎下去,那只羊只是哀怜的呜咽了两声,鲜血就从刀口下处汩汩的流淌到大瓦盆子里。我的心里有些打颤。他用刀子又上下抽动了几下,羊就蹬腿了。他用带有英雄豪气的口吻对我说:“小子,我这技术叫‘耳齐’,一刀致命血能流尽,呛不上羊屎来”。他黑红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笑。“开剥啦!”他又大叫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他嘿嘿笑着指挥我俩摁住羊蹄子,他用刀子从羊脖子开始轻轻的一刀划下来,经过肚皮一直到尾巴根,又把四条腿各划了一刀,接着用刀刃轻轻的在羊皮与羊肉之间划着。这时他又把刀子咬在嘴里只是用两只手撕扯着皮和肉,我看着他就像从烤熟的地瓜上揭皮那麽容易,很离骨。这张羊皮转眼就被他完整的剥离下来了。
“待会送到采购站去,换上点“地瓜干子汤”(酒)来”。他交代“烟袋”。接着拿来个两头带勾的铁钩子扎起羊头挂到靠墙的那棵树杈子上,一刀下来破开胸腔,羊的心肝肺草包大肠小肠被他一下撕扯到下边的大盆里。他这一连贯娴熟的技能真令人眼花缭乱。接着他用刀子把羊头,蹄子,尾巴旋下来扔进盆里准备用开水烫毛。我和老季把羊内脏费劲的抬到林场东门口小河里进行翻肠清洗。
清澈的山泉水从蒙山顶各个山涧沟峡里汇流而来,捧起来尝一口甜丝丝的沁人心脾,水中的小螃蟹花翅鱼小窜条鱼沙里趴鱼小虾,都清晰可见。赤脚站在水中,它们总是钻爬过来啃咬着你的脚丫子痒痒的。小河两岸挺拔的毛白杨树平柳树栗子树洋槐梧桐各种树木,茂盛的枝桠遮天蔽日整个场区都被覆盖在浓荫之中。东门口里边靠墙蹲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铸铁锅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锅的大锅了的,直径大约有一米半吧又很深。甭问这肯定是烀羊的大锅了。老戚已经把羊头蹄子都收拾好,羊血也浸(烫)好了,催我们抓紧干,羊肺灌满水像两个大蓝球,他用刀子划开多条口继续灌水,血沫全都冲净了。老戚烀羊的方式与别人不一样,人家大都是砍开来煮,他是把这整只羊先放锅里用滚水泖(烫)一会,翻几个滚就拽出锅来用凉水冲凉,就用刀子分割。先把大梁骨大腿骨肉剔净,然后把这些大骨头用斧头砸断放在锅底摆好,羊头蹄子尾巴扔上面,其它的肉都不剔骨了,什么剁巴骨软脆骨都带着肉剁成拳头大小的块,离锅老远他就一块块的准确的扔进去了。在河边我起劲地用盐搓洗着羊草包,“烟袋”则搓洗着这羊肠子,老戚用眼角米了我一下:“弄好了吗?”“好了”我看老季合应着递给他十多厘米的一段大肠子,里面的羊屎蛋子一个个排列的隐约可见,大约有十几粒。他用麻线两头扎紧系死,又洗了一下,从门口处边又准确的仍进了大锅里。我洗洗手连忙奔过去从锅里抓出这节羊大肠:“好你个老杠子,这个也能吃?你是想让大伙喝羊屎蛋子汤吗?我边说边把那肠子举到他的嘴边上,他伸手抢过去,眼里闪烁着狡黠的目光顺手嗖的一声又准确的扔进大锅里:“小子,这大烀全羊,大烀全羊,这羊身上少一个部件也不行呀:“他说,”少了这羊屎蛋子大烀全羊的汤怎么能香:”我简直感到不可思议,“烟袋”,也呲着牙,咧着嘴笑着道:“真好不放上这着几颗“香料”绝对不香,咱喝了多少回了,香着呢:!”我皱着眉头有点犹豫的寻思,“莫非这能吃”?那好那就香吧!
这时候,林场南大门口来了两个妇女,其中一个抱着小孩的喊老季过去,老季慌忙的洗手奔了过去,老戚撇撇嘴:“这小子见了老娘们前爪子都酥了!”一会老季就回来了,央求老戚说:”‘马造反’的大姨子听说咱杀了羊,想割两斤羊肉包水饺吃,‘马造反’现在已经在咱管理区任革委会副主任了,要不咱给他少割点?”“呔”!老戚又瞪圆了双眼:“捣蛋,把好肉割去包饺子还烀什么全羊?我说“烟袋”啊,你的这个媳妇她给你介绍不成,你也就是花两个钱热闹一下眼皮子。等哪天下雨歇班,我回家再给你说说那个刘三寡妇,这回差不多,带个小孩怕什么都能干活了!”
“烟袋“说:“那个刘三寡妇精吊矮,就和个磨锥子样还有个小孩咋办?”
“咋办?当央里对齐就行呗,”老杠子说。
“这个还是个大闺女,三十冒头,光想攀高唻!” 烟袋嘟哝着。
“呸呸!”“老杠子”指着他说:“好我的烟袋唻!我不是量你,这个大闺女要是能跟你,我头都不要了,她大姨子纯是日拢你,坑你两毛钱耍你玩的。”
“烟袋”哭丧着个脸拖拉着脚步搓羊肠子去了。可怜的老季38岁了,光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晚婚晚育,加之家中只有80的老娘没有人帮忙穷的叮当响,至今还娶不上媳妇,他一米八多的个子,走起路来往前拱着脑袋一怂一怂的,像秋天田地里的一颗秫秸,老苗了,媳妇挺难找呢!老戚又下命令:你给“烟袋”说:叫他去南边菜园里薅点芫荽,撸点花椒,挖点姜快来别叫他再粘缠了,”
我跑过去:“烟袋,薅芫荽………”他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两个女的都抿着嘴直笑,他又与之嘀咕了着,无非就是说找媳妇的事。
这两个女的没捞到买羊肉,她们悻悻的走了。
这时,“烟袋”,眼里露出凶光伸出大手掐着我的脖子:“你这个小羔子,我这“烟袋”是你来叫的吗?我揍你个小子!我寻思一会也给你起个混号。”
他一松手,我一溜烟跑了回去了,好像他迁怒与我坏了他的好事,我心里怯怯的。
羊内脏下货洗干净放锅里了,冷冽的山泉水也填满锅了,姜和花椒也扔进去了。开火“!老杠子又大嚎了一声。“烟袋”把马尾松树枝子,洋槐树木板子一个劲的往锅灶子里添,通红的火苗欢快的舔着锅底,老杠子忙里偷闲飞快的倦了一支烟舒适的抽着,“烟袋”蹲在灶前不断的续木柴,一会猛地抬起对我说:“我寻思了半天,你的个混号叫“臭老十”再合适不过了,人家知识分子排“臭老九”你小子中学生也沾边,哈哈,“臭老十”!喂,老杠子,这小子就叫“臭老十”了,‘老十’‘老屎’都行,到晚上我就要宣布了。”
哎!就这样这个倒霉的外号一直伴随我到离开这里。这个“烟袋”。
锅里的汤沸了,咕嘟嘟的冒着花,“烟袋”压小了火,老杠子一边用叉子翻动着羊肉块,一边用大铁勺子撇那上边的的浮沫,一遍遍的撇直到撇干净。这样熬了近三个小时,他又叉了一下叫压住火,把大骨头捞出来把所有内脏捞出来放盆子里用凉水蘸着,骨头上的肉简单用刀剔一下再扔进锅里。下货全部切碎特别是心肝肚舌都切的更碎,说是越是好东西每人都能吃上一点,切碎的下货又倒到大锅里用小火慢慢的熬着。又三四个小时过去了,羊汤变白了,变浓了,肉成了褐色在汤里翻滚着,原来满满的一锅汤下去了五分之一,羊汤的香味弥漫在小河边。在这场区来回飘荡。
老戚用大笊篱捞出那些大骨头又叫老季把切好的羊血倒进去,我突然看见那节带羊屎蛋子的大肠,他已经被煮的蜷缩着只有手指头那般长了,我抢过笊篱小心的捞出来捏在手上,烫得我呼呼吹着热气;‘老戚你快吃,快来吃,这个最香你说的呵!’烟~~~(我不敢喊他的外号了)老季这不是你准备的香料吗、快快张开嘴我给你喂上可不能让别人吃了。”老戚伸手抓过去一甩手,嗖的一声飞过院墙,穿过栗子树梢落进小河里了,说:“咱也得给鱼犒劳犒劳,小子,咱要的是那个味!”“哎·····他又扯开大嗓门对这场院大声嚎着:“喝大烀全羊汤了,快来喝大烀全羊汤了………”。··
按照惯例今天上山的工人早下一会班,大家陆续围过来,场里的那几位技术员,用锅端回家吃,我们这些小工就在这大锅边上吃了。老戚负责称肉,先给我称了一份,那汤是随便尽喝的,锅边放了5,6把勺子自己盛,切好的芫荽,食盐也是自己放,我敢说那是我平生喝的最鲜美的羊汤了。什么调料都不用放,只撒上芫荽喝上一口,哎呀五脏六腑都被这鲜美的羊汤滋润过来,舒服极了,仔细品品,除了浓郁的肉香之外,还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喝上半碗汤接着再吃肉,那带着骨头的肉块吃起来别有别有一番滋味,越是紧贴骨头的肉越香。羊肝羊百叶羊肠子嚼起来特别的香膻,那软脆骨嚼在嘴里咯嘣咯嘣响,那羊血软嫩滑口,大块啃肉大碗喝汤真爽呀!食堂的伙夫老刘扛来两个大锅饼,并且宣布,“厂长说了今天每人只收8两饭票,超的由公家补”。大伙敞开肚皮猛劲的吃啊喝啊,老戚还搞来点酒,在那里慢慢的得意品尝着他的得意之作。
那天晚上我们吃到很晚,一直到月上树梢大伙才回去休息。吃的创纪录的是我对铺的一个工友老闵,外号叫“哈拉母子蛋”,“哈拉母子”就是鹌鹑。他吃了约三斤锅饼,一份羊肉,喝了十五六碗汤。他那天夜里可能是撑的不大好受,翻来覆去的没睡好觉,第二天正常上班,他给我的印象也挺深。
大烀全羊汤鲜美的味道叫人喝了一辈子都忘不了,在林场那一年多的日子里吃过多少次也都记不清了。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就再也没能吃到那样鲜美的羊肉和汤了。
现在不论是乡镇还是城里简陋的或豪华的羊汤馆到处都是,打出的招牌都还很耀眼,什么:“纯正蒙山大烀全羊汤”,“正宗单县第一羊汤馆”,“黑羯羊全羊汤馆”,城西还有一家“黑山羊猴子汤馆”等等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若是进去吃上一顿,除了享受到店老板和服务小姐的热情外,确实品尝不到蒙山里那原汁原味的大烀全羊汤的鲜美来。
哎呀!难道是这些厨师没像老杠子那样煮上一节扎着羊屎蛋子的大肠的原因吗?哈哈否矣!我自我分析到有如下的因素:“首先蒙山的羊好,这里的黑山羊纯正的黑,当地人称“黑山羊猴子”,山羊常年在山上放养,它善于奔跑攀登,爬山越豁,吃遍了各种各样的青草,藤萝,树叶,更遍尝了成百上千种中草药材,渴了饮的是山涧优质的矿泉水,据说它们拉的那黢黑的羊屎蛋子堪比六味地黄丸,哈哈! 它的肉质鲜嫩脂肪低,肌腱发达。据说当年建造望海楼上的玉皇庙所用的材料都是叫这些黑山羊猴子给驮上去的。再则水好、锅好、柴好、佐料好,最原始淳朴的制作工艺更好。我认为只有这些才能熬制出羊汤的鲜美味道。而现在的人为其急功见利,利用激素饲料瘦肉精追肥的羊,肉质极差,用大量的几十种调料及味精调制的汤能好喝吗?更有利欲熏心的黑老板(据齐鲁晚报报道)用化学原料勾兑羊肉汤,羊汤里连一丁点羊肉也没有,门口大锅里只煮了个羊头羊骨架子做幌子,欺骗坑害顾客。
哎呀!四十多年过去了世事沧桑,蒙山脚下的那个林场还在吗?“老杠子”呢?“烟袋”呢?刘三寡妇跟他了吗?还有“哈拉母子蛋”都咋样了?唉!可能有的已作古了吧!
哎呀!时至今日,“老杠子”他那粗矿的略带沙哑的:“快来喝大烀全羊汤啦”的声音,还有时在我耳中迴响,引起我不尽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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