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柿饼高高挂
作者 | 王锦文
一
“王髙人舍得一碗米，舍不得一个pα柿”，这是外乡人调侃老家人的一句惯常语。意思是身在柿乡的人想不到外乡人对柿子的渴望，宁可用稀缺的大米做米饭招待客人却没想到用“廉价”的柿子待客。
我的家乡盛产柿子，房前屋后，田角地坎，河岸路旁，坡塄沟坎都长着大小不一的柿子树。每到夏天遮天蔽日，翠绿欲滴，成为天然避暑胜地。霜降前后，柿子羞红了脸，密密麻麻挂在枝头，像一串串红灯笼，把喜庆与祥瑞一古脑儿展现在蓝天白云下，使宁静的山村增添了几分绚丽。
我家的柿子树长在村后东北侧的塄坎上。可能因土层贫瘠吧，整个树干直溜挺拔，枝桠规规矩矩围绕树干整齐生发，虽没有旁逸斜出的枝枒，倒也长的蓬蓬勃勃，枝繁叶茂。
柿子花金黄金黄的，花蕾被四片嫩绿的花萼包裹，形如皇冠。花蕊呈黄褐色。相对于阔大厚实的柿子叶，柿子花小的常被浓密的枝叶遮盖，但金黄的小花似碧绿丛中的星光闪烁，耀眼夺目。
我和同伴们喜欢捡拾飘落在树下指头蛋大的小柿子，它头尖座圆，青或淡黄的底色上，被四片翠绿的花萼紧紧包裹，黄绿分明。是孩子们上好的“玩具”
找一根竹针或细枝穿在底座中心，在硬板地上用手指一捻，小柿子就像陀螺般旋转起来；串上两个长串，每串七八个小柿子，折一段树枝吊在两端，“担”在指头上忽悠忽悠晃荡，大声叫喊“卖柿子喽一一卖柿子"的游戏；或捡上多多的小柿子，撩在衣襟里跑回家，向母亲找来针和彩线，自己串成手镯、项链、黄冠，戴在手腕、脖子或头上，在村里嘻嘻哈哈，招摇串户，逗的大人们也乐不可支。
二
村子里的果树较少。全村只有三四户人家有梨树和核桃树，一般是吃不到的。李子、杏树较多，可非苦即酸。我家的一棵红瓤桃树，还没成熟就被人摘光了。备受孩子们青睐的，就是又甜又面的柿子。
不等柿子长大，孩子们就偷偷摘下来，埋在下坡秧田的泥水里，上下学路过时悄悄尝尝甜了没。女孩子即使一颗不摘，也常能不劳而获，信手就能摸到一小堆一小堆的柿子。
中秋时节，柿子已长成八九成大了，母亲带上我，拿上竹竿、蔑笼，来到柿树下，将低处的柿子一抓一抓往下夹。
想着几天后就可吃到又甜又脆的柿子，我兴奋极了。等不得母亲将手中的夹杆收回来，就欢快地跑过去，接过柿子，麻利地摘掉柿叶，轻轻放在笼子里。
刚摘的青柿子水灵灵的，鲜翠欲滴，看着怪可惜的。一袋烟功夫，我们就满载而归。
母亲将柿子装进小水缸里，上面蒙两层鲜柿叶，热水淹没后，盖一顶雨帽保温。缸周用麦糠煨起火，昼夜不熄。
我们心急火燎，每天都要揭盖试几次水温，一遍遍问母亲哪天才能变甜。既担心水凉甜得慢又怕高温烫坏柿子，十二分小心。还悄悄用指甲划破柿皮尝尝味，每次都涩的舌头发麻直打卷。
终于七天了，我早早起床，揭开缸盖，呀！柿子全变黄了，尝一尝，甜了。我迫不及待捞一个，甩甩水，顾不上削皮，拿上就啃。
“妈，你尝尝，又甜又脆又香，太好吃了！"
“好！”母亲将柿子给弟弟们每人递上一个，又捞出柿子分成几份，“快把这些送给门上几家尝尝鲜吧。” 我接过篮子 ，一溜烟就跑出去分发了。
三
“千年桑，万年槐，都从柿子树下来”。父亲说柿子树寿命长，村里曾有一棵老柿树，活了三百多年，一年能收三四千斤柿子，抵上十几棵树的收成呢。那棵树寿终正寝后，只有张朋树算是大树了。
张鹏树在村东头，近挨大场、包管室，是全村人的聚集地。村里清一色的王姓，张姓是唯一的外姓人，以张朋命名的柿子树已有近二百年树龄了。树身粗壮，枝干重重叠叠，遮天盖地，是天然的遮阳伞。三四个横向伸出的枝干成为男孩子攀登的乐园。夏天人们常在树下乘凉，男的下棋、纳方、打长牌；女的纳鞋底、编草辫、缝衣服；女孩子则在树下抓石子，打毛弹，跳绳……
不知从哪年开始，靠地的树肚子凹下去形成一个空洞，黑洞洞望不到底。有人还看到有一条红色大蛇出入，洞口都磨光了。可没人敢探索究竟，说蛇可能成精了……
此后树下再无人敢光顾。
一个夏天的午后，突然狂风大作，到处飞沙走石，眯的眼睛都睁不开，关上的房门被夹杂着浓烈土腥味的暴风雨冲开，雷声紧跟着闪电，震的窗户格格发抖，我吓得钻到桌子下面，恨不得地下能裂出一个口子……
暴风雨中，一陣震天炸雷后，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大人们惊得不知所措，疑云重重。
雷雨过后，人们顺着血腥味，踏着被暴雨冲刷的路基，来到张朋树下，一切惨不忍睹:树身被雷劈成两半，污渍斑斑，到处一片焦黑，血腥味久久不散……
张朋树就这样被雷“抓”了。
“太可惜了，树没了，以后在哪歇凉呀！”
“这么好的柿树，唉，可怜的长虫，造孽呀！”
人们七嘴八舌，唏嘘不已。
四
柿子在生长过程中，个别柿子会变红变软，称之为pα柿。人们干活歇气时，常爬到树上摘pα柿充饥解渴。村里的男孩子像猴子般灵敏，蹭蹭蹭几下就上了树，千方百计将软柿子摘到手一饱口福。
父亲十多岁的一天午后，几个孩子跟着干活的大人们翻过关垭坡寻猪草。正在柿树上摘pa柿时，突然天全黑了，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把天得罪了，趴在树上一动不敢动，有的吓得哇哇直哭，几分钟后天才亮。大人说是“天狗吃月亮了”，回家才听爸爷说是“日全食”。
霜降前后，柿子黄了。我还在睡梦中，就听到队长的声音:
“今天夹柿子了，男男女女拿上夹杆笼子，先从南沟开始。”
为了第一时间能吃到面柿子，我一骨碌起床，顾不上洗脸，扛着夹杆就跟着父亲出发了。
这是一棵粗壮高大的柿子树，父亲将绳子系在腰上，爬到树叉处停下来，吊上篾笼放稳后，就开始从低处夹柿子了。他将柿夹对准柿串根部，夹稳后旋转夹杆，柿子便与树枝分离，然后轻轻收回夹杆，把柿子放进篾笼里，再夹下一抓。不一会，一笼柿子就吊下来了。
低处的夹完，我身旁已堆了小山似的一堆。树越往高枝干越细越难夹，既要蹬稳防跌，又要腾出双手。父亲一次次爬到高的分叉处，有时斜倚树干；有时半蹲在树码上；有时两脚横或竖撑在枝干上；有时趴在树叉处；有时仰头朝天，有时低头俯视，动作难以述说。
我的任务是接父亲吊下的柿子并摘掉枝叶。我常仰头看父亲夹柿子，看他爬高摸低不断变换的姿势，心里不由暗暗担心:万一踩不稳或枝干断了人掉下来咋办……胡思乱想，一会脖子就困的扬不起了，可父亲竟能坚持那么久。
刚摘下的软柿子，又甜又面，一口气可以吃两三个，这是我少时最爱吃的佳果。
集体柿子收完后，父亲把我家的柿子尽量一大抓一大抓地折下来，整齐地挂在楼板下，映的屋子红彤彤的，喜庆祥和。
树上的果子不可摘尽。每年收柿子时，父亲都要留十几个供鸟儿啄食。
冬天在热锅里暖几个pa柿，取掉芯子、皮，和着炒面一起吃，甭提有多好吃了。
煨柿子口味更佳。晚上临睡前，母亲将取掉柿蒂的黄柿子倒埋在做完饭的热灰里，以烧过黄豆杆的热灰为最好，煨的柿子油亮亮的，一掰，柿肉上溢一层橙红的柿子油，香甜可口。
每天临睡前，母亲都要给我们煨柿子，第二天早晨，我们每人拿一个红艳艳，热乎乎的煨柿去上学，好吃又暖手。
黄柿子擦成丝，用麦面、酒米面或麦拉（大麦或老麦在碾子上碾碎）拌匀蒸成柿疙瘩，是一道绝佳美食。
五
柿饼好吃，可手工繁琐。要经过拧绳、折蒂、旋皮、挂果、上树、揑柿、下树、收摘、捂霜等多个环节，颇繁得很。父亲在收柿子前，先根据柿子多少，提前用稻草拧好挂绳，拧绳时挑完整结实的稻草从中双折，按疏密、长短不断添加在挂绳周围，过密干得慢柿饼容易霉变，挂环过长易脱短则难挂，以疏密适度为好。
柿子担回家后，大人孩子齐上手，忙的热火朝天，屋子都吵的飞起来了。父亲先将能挂的大抓柿子在楼板下挂好，其余的将柿蒂两端各留长约三公分的枝干以便挂柿饼。
旋柿饼大多在晚上。父亲左手握柿，右手拿旋刀，刺刺刺三两下一个柿子就旋好了，他说柿皮一定要旋厚，薄了没肉柴得很。我和弟弟们跟着母亲折柿蒂。弟弟人小手劲小，常急的直嚷嚷:
“妈！他们把细的拿走了，这柿根太粗了，我折不断！”
“这根只长了一半，咋挂呀？”
不等柿子旋完，我们就瞌睡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等父母把所有柿饼挂完，我们早就进入梦乡很久了。
第二天早晨睡的正香，极不情愿地被父亲叫醒，去村北大栎树下挂柿子。
俩人合抱的栎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红红的柿饼，像环形的赤色瀑布一泻而下，大的枝桠上也挂满了一排排火红的柿串，把栎树装扮的红红火火风风光光，像新嫁娘的红裙子和大型仪仗队。
挂上树的柿饼晾十天左右，需挨个用手捏几下，这样柿饼干得快。待干透后收回 放在竹筐或木箱内，上盖晒干的柿皮，放置一段时间后，柿饼、柿皮上便结满了白霜，香甜可口。
邻居串门时，母亲在滚水里放上醪糟和切碎的柿饼煮熟，请客人喝;寒冷的冬夜，每人喝上一碗醪糟柿饼茶，暖和又养胃。
每年的大年初一，父母将柿饼一分为四，裹一层面糊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又甜又酥脆。吃了还想吃，永远吃不腻。
六
柿子橙红似火，甘甜美味，给人吉祥喜庆、祥瑞富贵之感。柿事谐音，寓意事事顺意、诸事昌盛。新人结婚时，常用柿饼、花生、棉籽、核桃等七果藏在喜床上，寓意事事(柿)如意、多子多福。
村里还真因柿子结下了一段美满姻缘呢。
村后一对母子，丈夫因病早逝，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母亲缝缝补补，省吃俭用供儿子读完了小学，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的，好不容易才将儿子养大。由于家穷，儿子快三十岁了尚未定亲，可愁坏了老母亲，几次三番托人说亲都没成功，母亲头发都愁白了。
七十年代的一个秋天，正是收柿子的季节，一对四川母女因讨饭来到我们村，想给女儿找个能吃饱饭的婆家。姑娘二十出头，个头不高，宽大的补丁衣服和瘦小的身子很不相称。可一对眼睛明亮有神，眉宇间透着机灵。
“这姑娘虽单薄了点，可灵醒得很，和茂盛多合适啊！”村里一位嬸子说。
“还真是的，咱们想到一块了，就给茂盛说合说合吧！”
众人就是圣人。几个好心人一合计，直接将母女俩带到茂盛家里。茂盛家穷的叮当响，也没啥好吃的，便从柿子堆里挑了一撮箕pα柿请母女吃，热心人悄悄送来几把面为母女下了面条。
饭后，母女俩在屋里屋外到处看了看，觉的茂盛家虽然贫寒，但茂盛厚道可靠，看墙根堆的柴草就可知主人的勤劳，即使家里穷了点，就凭那堆柿子也能填饱肚子了。于是这门婚事就敲定了。
村里人凑份给茂盛办了个简单的婚礼，两年后便喜添新丁，茂盛妈抱着孙子喜的合不拢嘴，到处夸四川儿媳妇勤快能干。
去年回老家，未进村口，远远就见田坎边一棵高大的柿树上挂满了红艳艳的小“灯笼"。昔日沸腾的村庄寂寥冷清，只有几个留守老人守村护院。晚上偶尔一两声犬吠外，针掉地下的声音都能听清。不禁怅然若失。
恍惚间，我眼前又出现了那高高挂起的一串串红红的柿饼，一抹新的希望又在心头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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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王锦文，在报刊和网络媒体发表于散文作品等，现居汉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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